昔日蔚为壮观的范公堤,起自古通州吕四港,迄于射阳湖出海口庙湾场,从南向北蜿蜒六七百里,成为黄海之滨苏中地区抵御海潮入侵的“长城”。先民们曾在此煮盐农牧,生生不息。
范公堤在古通州境内,神奇地拐了一个C字形大湾。从如东境内的掘港、曹埠,到南通县境内的五总、骑岸、同乐、十八总、杨港、界牌,经东社、北潭北、灶君庙,入海门县货隆,向东至最末端吕四。
我青少年时代,或徒步,或骑车,曾有机会零距离地踏访过。上世纪50年代初,我年少时,经常往来于南通县界牌至海门县货隆的那一段范公堤(俗称“皇岸”)上,记忆犹新。
当年的范公堤,因年代久远,断断续续,有的成为街道、公路,但因其高出农田,依稀可辨。范公堤上建成的土公路,行驶着的老式汽车,发出“突突突”的声响,有司炉工站在车尾,不停地向炉膛添加树柴。南通县忠义乡东南角的灶君庙至海门县货隆的那一段,大跃进年代开凿新通吕运河,全部被开挖掉,成为运河河床,从此,灶君庙在河北,货隆在河南,隔河相望。
上世纪60年代末,我因生产队派遣公干,骑自行车从杨港向西,经同乐、骑岸,至如东县曹埠、掘港。骑行在范公堤上,直面这神奇的C字形大湾,我心存困惑:先民们构筑的捍海大堤,缘何若此?
有老者称,这是当年范仲淹“糠线定址”的杰作。据史料载,宋仁宗天圣元年(1023),范仲淹带领泰、海、楚、通四州的民工4万多人开始了修复常丰堰,在盐民中留下了很多关于范仲淹修堰的传说。为选择新堤址,范仲淹颇费心思。在科学技术尚不发达的宋代,普测海岸十分困难。一日,他去海边勘察,在渔民家中喝水时,看到渔民喂猪的桶沿漂着一圈褐色的稻糠,便灵机一动,想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。大汛期间,范仲淹发动沿海百姓将喂猪用的稻糠遍撒海滩,大潮一到,稻糠随着海浪涌进。落潮后,稻糠则附着在沙滩上,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糠线。范仲淹于是命民工沿线打桩,新堤址就此确定。
我的老家严家灶,就在这范公堤北侧,C字形大湾内。自西向东,延绵二十里,有蒋家灶、顾家灶、唐洪灶、黑鹿灶、严家灶、兴隆灶、跑灶等烧盐灶,星罗棋布,被乡民称为“东西七灶”。时过境迁,当年烧盐灶、救命墩之类的遗址,早已夷为平地,无可寻访。
严家灶简称严灶,又唤庙场。据闻,早年先民有严姓者至此煮盐为生,故名。一个典型的农村小集镇,解放初,有居民五六十户,东西向街道,长约二三百米。鼎盛时期,有过胡氏诊所、猪肉羊肉铺、沈家茶食店、张家染布店、周家刻字店、丁家杂货店、喻瞿吴三家理发店、陈家豆腐店、香烛店、邮政代办点。在严灶东首,还有两家瞿氏中药房。严灶街道东北角有一大庙,供奉“都老爷”——一个福佑灶民平安康乐的神灵。早年都老爷庙香火旺盛,后来,坐北朝南的大殿毁于大火,东西两边厢房解放初期还在。1950年,严灶小学的幼稚园就借用其东厢房。
都老爷供奉在朝东的厢房里,我孩提时代去过。都老爷塑像栩栩如生,当有人跪拜时,因与神龛相连的地板震动,都老爷眼睛珠子随着颤动起来,胆子小一点的,都不敢正视他。原先庙里和尚甚多,1951年,高龄住持圆寂,其后因破除迷信,就剩下一个还俗和尚。文革中,原有厢房或被拆除,或成为民居,庙场从此无庙。
1915年间,受实业家张謇“父实业母教育”思想影响,本族开明绅士少庵(焕祖)公出资兴建严灶小学,并自任校长。办学伊始,即向贫困儿童赠送书包免除学费,延聘名师任教,学校名声大震。其后不久,学校被民国政府授予“南通县模范小学”称号,成为一个极具浓厚村落文化的教育中心。抗战时期,这里曾举办过初中班,一批抗日根据地的青年在此求学,接受抗日救亡教育,后投身革命,成为社会精英和国家民族的栋梁之才。
严灶小学作为新式学堂,近百年来,对施教区内乡村的文化影响深远,日积月累,渐成特色。
每逢春节,学校的先生(乡民对老师的尊称)们泼墨挥毫,为村民书写门对、斗福。配合识字、扫盲活动,开办夜校冬学,先生们身先士卒,义务执教。露天电影借用学校操场,先生们成为编外秩序维护员。夜晚,先生们手持电筒,走村串户家访,这是学校的规定,也是先生们的自觉行动。操场南头的“学田”,种植瓜果蔬菜,先生们虚心向村民请教,课余时光,挥舞锄头钉耙,担起粪桶,亦教亦农,颇具南京劳山脚下晓庄师范行知先生风范……
严灶小学是我母校。音乐课上,那一架新四军当年留下的风琴,曾向我们诉说过一个个扣人心弦的故事。
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时期,严灶、杨港一带,是敌我双方相互拉锯地区。新四军粟裕、陶勇、梁灵光部队,常常驻扎在我们园上。每当部队来临之时,便是乡亲们的节日。一时间,车辚辚、马萧萧,军民联袂演出一幕幕鱼水深情。如果赶上逢年过节,更是锣鼓喧天,热闹非凡。届时司令们总要举行盛大宴会,招待乡亲,宴会以后,还要进行大型文艺演出,扭秧歌、演话剧、大合唱……台上歌声如潮,台下掌声如雷。后来,有一位富商的公子投奔新四军,带来了一架风琴,官兵们如获至宝,演出也如虎添翼。据说它曾辗转大江南北、大运河东西,经历大小战斗几十次,沐浴过血的洗礼。那年由于军情太紧急才割爱藏匿落户我老家瞿家园凡十二年。1956年,风琴献给严灶小学。
此后,我的小学生活,就与这架风琴联系在一起。每当老师按下琴弦,我们耳畔,就会响起新四军嘹亮的军号声,一个个钢浇铁铸般的英雄形象,呼之欲出,如在眼前。
斗转星移,沧海桑田。范公堤外的严家灶,目睹过先民们煮盐农牧的褴褛筚路,品味过“参差万柳障遥天,翠拂芳堤捍海边”的范堤烟雨,见证过共产党新四军领导广大劳苦大众抗御外侮、翻身得解放的壮丽篇章……
距今千年的范公堤渐渐被历史埋没,而范仲淹的千古名言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却永载史册,流芳百世。范公堤内外,当年江海儿女万众一心战天斗地、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做出巨大贡献的精神,也必将成为另一座永世不朽的长城。
作者:瞿光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