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纪50年代初，百废待兴。江海平原农村小学不多，托儿所幼儿园更是闻所未闻。农村小孩的学前启蒙教育，绝大多数来自家庭。在全家都是文盲的家庭里，小孩当然谈不上较好的启蒙教育，只好听天由命。

    我父亲虽有初小文化，但远在上海工作，鞭长莫及；母亲记忆力超群，只可惜目不识丁。住在前院敞厅里的堂祖父，因排行老五，我们昵称他五嗲嗲（diadia，通东土话，对与祖父平辈男性的称呼）。五嗲嗲少时读过私塾，算得上瞿家大园的知识分子了。他特别喜欢小孩，于是成了大园上与我们兄弟年龄相仿的小朋友们共同的启蒙老师。

    白天，五嗲嗲他们在农田里劳动，我们不便打扰。每年夏天夜晚，是我们启蒙学习的最佳时间。当然，套用如今比较时髦的教育学专用术语来表述，这种“学习”完全是情境式的，并不是那种课堂里的正襟危坐。

    玉米成熟起田后，我们一大群小孩围着盘篮（一种用竹片编织而成的存放粮食的器具），一边剥玉米棒子，一边听他讲故事，比如民间传说《公冶长》。

    公冶长懂鸟语，某日，一只乌鸦对公冶长说：“公冶长，公冶长，南山有只冻死羊，你吃肉来我吃肠！” 公冶长直奔南山，果真有只羊，于是带回家杀了，痛痛快快大吃一顿，却忘了把羊肠留给乌鸦。

    隔了几天，乌鸦又来了，重复了上次的话。公冶长兴冲冲地来到南山，远远望去，一大群人正围着看呢！公冶长急得高声喊叫：“是我打死的，是我打死的！”

    公冶长近前一看，吓得魂飞魄散——雪地上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！地保正为凶手难觅发愁.一听公冶长的喊叫，立刻一抖铁链，将他抓到公堂。这一次，公冶长再也没有吃到羊肉，而是吃了官司。

    这个故事给我们至少有两点启示：不义之财不能取，不守信用必招报应。五嗲嗲虽然不是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者，却善于寓教于乐。60多年过去了，我们还记忆犹新。

    剥玉米籽“课”结束了，我们照例会得到奖赏，那就是每人一棵“望海青”甜芦穄（与高粱同类，其杆有如甘蔗）。“望海青”顾名思义，极言其高，最高的约有十三四节。有时“课间休息”，他就领着我们一起看星星，北斗星、银河、牛郎织女星、太白金星，等等。至于东南西北、上下左右，甲乙丙丁、子丑寅卯，赵钱孙李、天地玄黄，人之初性本善等等，都是好几年许多个乘凉晚会上慢慢累积起来的。  

    在我们心目中，五嗲嗲就是一个大学问家，什么天文地理，历史人物，没有他不知道的。当然啦，对于我们，他十分慷慨。启蒙时，真正做到了倾其所有，而并不考虑这些知识对我们将来有没有用处，至少在他看来有用就行。比如用人的手指关节表示十二生肖，记忆道教八卦图上的八卦符号等等。时至今日，朱熹的八卦口诀“乾三连，坤六断，震仰盂，艮覆碗，离中虚，坎中满，兑上缺，巽下断。”朗朗上口，仍烂熟于心。

    五嗲嗲富有同情心，乐善好施。老二房有个侄孙，幼年丧父，孤儿寡母，生活清苦，五嗲嗲节衣缩食，时常予以接济，一直到侄孙去外地当学徒，能够独立生活了，还念念不忘。

    他说话声如洪钟，性格开朗豁达。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，我们猜想他肯定遇到过很多麻烦和苦恼，但是，我们从来没有看到他跟谁发过火，生过气，一直保持着对生活乐观向上的态度，也许是启蒙先生身份使然。

    三年困难时期，“瓜菜代”，甜菜萝卜洋芋头之类也金贵得很。大家日子都不好过，五嗲嗲家的日子更难。长期营养不良，原本瘦弱的五嗲嗲突然肥胖起来，得了浮肿病。某日，他意外地抓到了一只老鼠，一阵狂喜，如获至宝，算是难得开了一次荤。饿得实在不行了，要不然，也不会如此饥不择食。

    文革中，他头顶“漏划富农”高帽子，被红卫兵拉去批斗“游总”，绕着整个生产大队转了一圈。他没事人一样，仿佛旅游观光，闲庭信步，沿路看看哪个生产队田禾好，哪家院落干净。回家后，还不忘把观后感大声嚷嚷一番，与家人共享。

    五嗲嗲没有儿子，老伴又先他而去，晚年在县城女儿家度过，1980年89岁时无疾而终。而他作为启蒙先生的凡人轶事，却留在了晚辈们的文字里，铭刻在记忆中，永不消逝。

作者：瞿光唐